特朗普关税威胁之下，欧盟仍推进对苹果谷歌调查

美欧对科技公司的监管分歧增大，必然会使企业面临多重合规挑战，可能导致整体运营成本上升，同时也促使企业在全球战略上更加注重本地化与灵活应变

文｜《财经》研究员樊朔

编辑｜郭丽琴

当地时间3月19日，欧盟委员会（下称“欧委会”）分别发布公告称，苹果和谷歌母公司Alphabet可能违反了欧盟的《数字市场法》（DMA）。

欧委会表示，苹果应当采取措施以符合其互操作性义务。

对于谷歌母公司Alphabet，欧委会宣布向其发送了两份初步调查结果，认为谷歌搜索的自我优待和对应用商店Google Play的限制，可能违反DMA。

DMA于2024年3月7日开始实施，监管目标是那些被认定为“守门人”的大型数字平台。同时，欧盟指定了Alphabet、苹果、亚马逊、Meta、Microsoft、Booking、字节跳动七家企业为“守门人”，要求这些企业遵守一系列明确的义务，例如不得在排名中优待自身服务、允许开放第三方服务互操作等。否则可能对它们处以最高可达全球总营业额10%的罚款，如屡次违规，则最高可处以20%的罚款。

欧盟采取该执法行动的一个月前，特朗普政府刚以关税威胁，警告欧盟不要过度监管美国科技巨头。

2025年2月，特朗普签署备忘录，指责欧盟通过数字服务税、罚款等手段对美国科技公司进行不公平的经济剥削，威胁对欧盟实施关税，以对抗“海外勒索”。欧盟则回应称，如果美国采取经济胁迫手段，将使用新的“反胁迫”工具进行反击。

在业内人士看来，由于特朗普政府试图放松拜登时期的一些反垄断监管政策，尤其是对科技巨头的强监管政策，这与依然坚持在数字经济领域严格执法的欧盟，产生了巨大分歧。

对苹果、谷歌提出不同要求

值得注意的是，欧委会本次公布的是对苹果的“规范决定”。“规范决定”是欧委会与“守门人”进行正式监管对话的工具，以便后者有效履行某项义务。因此，这种决定通常不会产生罚款。

根据欧委会公布的时间表，苹果方面需要在两个月内实施整改措施，即2025年5月19日之前。苹果若不调整，有可能会影响最终调查结果并导致被罚。

根据公告，欧委会要求苹果改进的措施涉及九项iOS连接功能，主要用于智能手表、耳机和电视等设备。这些措施将改善设备制造商和应用开发者对iPhone功能的访问权限，提升数据传输速度和设备设置的便捷性，从而优化用户体验。此外，苹果还需提高处理开发者互操作性请求的透明度和效率。互操作性是指使不同系统、设备、软件或网络之间能够无缝协作、交换数据和功能。

如果苹果能够实现上述整改，iPhone 用户将有更多的机会在非Apple 智能手表上接收推送并回复，还可以更容易将非Apple连接设备（如耳机和智能手表）与iPhone 配对。开发人员也将能够在iPhone上集成Apple AirDrop和 AirPlay服务的替代解决方案。这样一来，iPhone 用户将能够更方便地与其他用户共享文件。

欧委会对谷歌母公司Alphabet发送的则是初步调查结果。欧委员会认为，谷歌搜索的某些功能和特性对Alphabet自身的优待超过了竞争对手，未能确保DMA所要求的对第三方服务的透明、公平和非歧视性待遇。此外，欧委会还告知Alphabet，谷歌应用商店Google Play不符合DMA要求，因为应用开发者无法引导消费者通过其他渠道获取更优惠的价格。

具体来说，Alphabet在谷歌搜索结果中对其自身服务（如购物、酒店预订、交通、金融和体育结果等）的待遇优于第三方类似服务。比如，Alphabet通过在谷歌搜索结果顶部或专用空间中显示其自身服务，并采用增强的视觉格式和过滤机制，给予其自身服务更突出的待遇。

而在Google Play中，Alphabet在技术上阻止了某些引导行为。例如，阻止应用开发者将客户引导至他们选择的报价和分发渠道。欧委会认为，虽然Alphabet可以通过Google Play为应用开发者获取新客户提供便利，但收取的费用超出了合理范围，且收费期限过长。

欧委会强调，这只是初步调查结果，Alphabet有权作出回复和解释。但如果最终被确认违反DMA，Alphabet将面临罚款。

苹果、谷歌是否会被罚款？

针对欧盟提出的整改措施，苹果公司回应称，这些措施使其陷入繁琐的程序中，减缓了苹果为欧洲用户创新的能力，苹果的新功能可能被迫免费提供给那些不必遵守相同规则的公司。但同时，苹果承诺将继续与欧盟委员会合作，以确保其用户的利益和关切得到妥善处理。

谷歌竞争事务高级总监奥利弗·贝瑟尔则发文表示，欧委会的新要求可能对欧洲的企业和消费者产生负面影响，包括阻碍创新、降低安全性和产品质量。他指出，这些要求可能使欧洲企业失去高达30%的流量。此外，对安卓和Google Play的新要求可能会使用户面临更多的恶意软件和欺诈风险。

上海兰迪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徐明妍表示，欧委会的后续措施可能既包括对Alphabet和苹果进一步的调查，也会提出更细化的监管要求和整改措施。

具体而言，对于Alphabet，欧委会可能会对其在数据共享、广告算法以及自我优待行为进行更详尽的审查，并要求其在限定时间内公开整改报告；对于苹果，则可能会针对其封闭生态系统中的关键接口和支付渠道垄断问题，制定具体的技术标准和开放方案，并设定严格的整改时限。

与此同时，若调查发现更严重或更广泛的违规行为，欧委会有权依照DMA罚款。

徐明妍表示，传统监管往往侧重于单一企业或具体行为，而欧盟则强调“系统性监管”。这种方法论要求监管者不仅关注个体违规行为，更要识别并干预那些破坏市场整体互联互通和公平竞争的结构性问题。欧盟不但追求对现状进行补救，更是一种前瞻性安排，旨在建立一个不断适应数字市场演进的监管框架。无论是对Alphabet还是苹果，欧盟都希望通过纠正现有的不公平竞争行为，预防未来潜在的滥用行为，推动市场更加开放、透明，并实现竞争平衡。

武汉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周围表示，从Alphabet和苹果的回应看，二者可能不会全盘接受整改要求。据他介绍，苹果在荷兰曾有因拒不整改而被连续处罚的先例。随着整改截止日期临近，欧盟是否会严格执行DMA的处罚条款，将成为市场关注焦点。

欧盟对美国科技巨头的此轮调查开始于一年前。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5日，也就是DMA正式实施的当月，欧盟针对苹果、Alphabet和脸书母公司Meta展开了一项广泛调查，以审查这些公司是否违反了DMA。

其实，欧盟对科技巨头有趋向严格监管的传统。

更早一些的2024年3月4日，欧委会对苹果公司开出了18.4亿欧元的反垄断罚单，原因是该公司被指控滥用其市场主导地位，实施了不公平的规则。此次罚款是根据2019年由音乐流媒体巨头Spotify提出的投诉而做出的。Spotify提出，苹果利用其市场主导地位收取高达30%的佣金，即所谓的“苹果税”，并且违反了反规避原则，不允许其引导用户到外部支付页面的链接。

在这起罚单落地之前，苹果基于DMA进行了一系列调整。2024年3月，苹果正式推出iOS17.4版本更新，在这一新版本将欧盟地区开发者的“苹果税”降至最低10%，并且开放了第三方应用商店、支持“侧载”等功能（详见：苹果在欧盟开放应用生态，谁是受益者？）。

欧美监管分歧加大

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着手放松拜登时期的一些反垄断监管政策，尤其是对一些科技巨头的监管政策。这与依然坚持在数字经济领域严格执法的欧盟，产生了巨大分歧。

欧盟对科技公司（主要来自美国）的监管政策，长期以来饱受美国科技界的指责，认为欧盟过于严厉。

2025年1月，Meta的CEO（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在一次播客中提出，过去20年，欧盟已经对美国大型科技公司处以超过300亿美元的罚款，他将这些罚款比作“实质上的关税”。他批评拜登政府对这一问题处理不力，强调美国科技公司是国家的战略资产，应当得到妥善的保护，同时建议即将就职的特朗普采取措施。

在扎克伯格发表上述观点的两个月前，欧委会对Meta罚款7.9772亿欧元，原因是认定该公司将在线分类广告服务Facebook Marketplace与社交网络Facebook捆绑，并对其他在线分类广告服务商施加不公平的交易条件，违反了反垄断法框架下的《欧盟运作条约》（TFEU）规定，滥用其市场支配地位。

特朗普上任伊始，就对欧盟的做法表达强烈不满，并以施加关税作为威胁。

就任三天后，特朗普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发表视频讲话时，直接抨击欧盟监管机构针对苹果、Meta以及谷歌等美国科技公司的调查行为，认为这是一种“课税”“对欧盟有非常大的不满”。

就任一个月后的2月21日，特朗普签署了一份名为“保护美国公司和创新者免受海外敲诈勒索、不公平罚款及处罚”的备忘录，称美国政府将考虑采取关税等应对措施，以对抗外国政府对美国公司征收的数字服务税（DST）、罚款、执法和政策。

备忘录强调，欧盟的DMA和《数字服务法》（DSA）等规定美国公司如何与欧盟消费者互动的法规将受到美国政府的审查。

备忘录还称，相关举措旨在保护美国公司和创新者免受“海外勒索”。原因是，外国政府每年可向美国公司征收数十亿美元的数字服务税，这些数字服务税增加了这些政府的收入，却对美国经济造成了损害。同时，这些“海外勒索”不仅限于数字服务税，还包括其他形式的不公平罚款、做法和处罚，这些都削弱了美国公司按预期运营的能力，迫使它们承担额外的合规成本，从而降低了美国的全球经济竞争力。

同期，其他美国政要也对欧盟政策展开批评。

2月11日，美国副总统万斯在巴黎人工智能行动峰会上尖锐地批评了欧盟的DMA 和《数字服务法》，表示这些“繁重的国际规则”扼杀了创新，并给美国企业设置了不必要的障碍。

2月23日，美国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吉姆·乔丹致信欧委会执行副主席亨娜•维尔库宁，将《数字服务法》称为“全球性的审查工具”。随后乔丹在给欧委会竞争事务主管雷莎·里贝拉的信中，指责欧盟利用DMA作为武器针对美国公司，目的是“缓解欧洲的经济困境”。

面对来自美国压力，2025年1月，欧盟暂缓了对科技巨头的调查与罚款。据媒体报道，欧委会正重新评估其针对苹果、Meta和Alphabet等多家科技巨头的调查。在审查期间，所有决定和潜在罚款将暂停，但案件的技术性工作仍将继续进行。

欧盟竞争事务主管特雷莎·里贝拉在2月时透露，欧盟愿意与白宫进行谈判，但不会被美国决策者的一时冲动而改变法律。

欧盟方面表示，如果美国采取经济胁迫手段，欧盟将使用新的“反胁迫”工具反击。

周围认为，欧委员会对苹果和Alphabet最新的两项反垄断举措，并非对特朗普此前威胁的反击，而是自2024年3月对这两家美国科技巨头启动调查以来的阶段性结果。

在周围看来，欧盟虽然继续强化数字经济反垄断，但也释放出缓和冲突的信号。根据此前媒体披露，欧盟原计划直接处罚Alphabet和苹果，但最终调整为提供针对性整改方案。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欧盟试图缓和与美国的经贸摩擦。

但周围分析，欧盟与美国的科技监管政策正在走向不同的方向。2024年底，欧委会反垄断专员玛格丽特·维斯塔格离任。这位反垄断“铁娘子”的离开并未影响欧盟继续强化数字经济领域反垄断，这与美国大选后反垄断人事变动所造成的结果并不相同。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主席莉娜·汗在任期间积极倡导反垄断监管，在她离任后，另两位民主党委员在任期内被特朗普罕见地解职，这意味着FTC此前强化反垄断立场可能出现扭转。

徐明妍表示，当前美欧在科技企业监管的分歧必然会使企业面临多重合规挑战，企业需要适应不同法律环境，这可能会导致整体运营成本上升；为了满足各区域监管要求，企业可能不得不对数据架构、平台互操作性以及跨境数据流进行重新设计；监管多样性可能将推动区域性市场形成差异化格局，同时也促使企业在全球战略上更加注重本地化与灵活应变。

“面对美欧监管理念的分歧，未来如何实现国际合作、减少政策冲突，将成为科技企业与各国监管机构共同需要解决的重要课题。”徐明妍说。

责编 | 王祎

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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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03-26 09: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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